在我家的客厅墙上,挂着一幅不算小的油画。以棕色为背景,画上是一片丛林草莽之中,有一个猎人手拿猎枪,一路披荆斩棘而来,身边跟着一只猎犬。落日偏西,树林里的光线渐弱,猎人举足仍准备跋涉,他的肩上背着一只水壶,显然这一天他是一无所获。这幅画的作者就是我,那个猎人所影射的正是我自己!在未遇见主耶稣之前,我曾遍寻各处的山岭高岗,盼望得知人生的真相,但是一次一次我换得失望。
这世界能把什么给一个热爱生命的人呢?有人用文字写出他人生的诗句;有人用音符谱出他的人生之歌;我则用浓艳的色彩、新鲜的造形、美好的构图,把我的人生表现在画布上。一间小小的画室,就是我的全部天地。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,关上窗户,放下窗帘,点上一只蜡烛,烛火荧荧。我独自面对竖立起来的画布,思潮起伏,我自在的让思想驰骋在那无人之境,我的笔迅速的跟着,一笔接一笔把那虚幻之境的景象,把那原本在脑海中的画,展现在自己眼前,对自己充满挑战性的快乐。
我专注的作画,盼望自己能很快的从生硬的手法进入纯熟,从稚浅的观点长进到深入。从小我的功课就不好,没有受到老师和同学的重视,高中联考失败,我进入一所美工学校,让我的专长得着发挥,我的自信抬起头来,我就更加勤奋用功,整天与颜料、画布为伍,沉迷在其中。许多人的一生像一张白纸,而我的一生是一幅画,一幅五彩缤纷、色泽动人、富有哲理的画。我在画中寻找自我,表现自我。我的房门外有脚步声走动,我皱了皱眉,我不喜欢被打扰,隔了一会儿,有大哥和妈妈对话的声音,我愤怒的把笔丢下,为什么他们总要监视我呢?我讨厌他们的鬼鬼祟祟,使我的灵感受到打岔。
为了逃避家人,每逢假日,我背着画具、画架到山上去。森林中树林的枝干纵横伸展,粗细有致,那交错着深浅不同的棕色,使整个林荫布满神秘感。我躺在草地上,望着随风飘动大大小小的叶片遐想:倘若有一天,我成了名,以一个隐居画家的身分,在这空旷的深山,筑木屋而居,养几只小羊,小羊在屋前的草场上啮草而食,无人造访,无人打扰,这等生活何等美妙!我与大自然浑成一体…山林、溪水伴我度过了一天。
我的画在同学们中间的评价还算高,老师鼓励我要大胆、要反传统。自幼我反叛性就强,在老师激烈鼓励下,我独特的作风就越明朗化,我想尽办法和别人的画法不同,把自己的想法和感受放在第一,强调我所见的特殊点,试着调配新的色彩,绝不屈就于传统。我画了又抹去;擦去了,再画。每完成一幅新画,对我都是一个重担,下一幅要画什么呢?下一幅画要突破这一幅。作画本来是一件喜乐的事,现在变成一个厉害消耗我的工作。我的叛逆性好像更强了,我能感受到一股激荡的暗流在冲击我,我不断的在反对自己、刺激自己、折磨自己,一分自我的优越感在我里面作祟,逼着我把一线虚悬着的、奔跑着的灵感攫住,我对画的寄托太大,反而使我怕去拿起画笔,一种挣扎的矛盾啃着我的心。
没有人知道放下画笔,走出画室,回到一个与画迥别的世界,那个冲突的痛苦有多大。人与人之间的竞争依然存在,人性的虚假、做作、丑陋,令我为之茫然!因着把持不住平衡点,莫名的愤恨与恼怒激动了我。作品在我的画室里堆高了,但是我所使用的色彩,却由绚烂鲜明转为晦涩黯淡,由明朗递为凄怆,我的成就感被无边的虚空所取代。虚空的感觉没法子挡住,它从笔尖渗透出来,一直在扩大,直到把我包围,我掷笔而叹:我在哪里?我为找寻自我而画,不料失迷得更深了!
在家里我说一些话,爸妈疼爱的看着我这个么儿;无论我作什么事,哥哥姊姊都当作是孩子不成熟的举动。在作画与家人沟不通的双重颓丧之下,我筑起一道无形的墙,把自己防卫起来,拒绝跟家人往来,甚至连‘爸、妈’都不肯喊一声。我特别生妈妈和大哥的气,他们成天聚会呀、祷告阿、忙教会的事,不关心我、不了解我,把原本该属于我的爱,给了那位看不见的主耶稣。哼!信耶稣,那一班假冒为善的可怜虫,不好好享受人生,忙着无稽之谈的来生、永世,在世上谨谨守守、刻刻苦苦的,什么好处也没得到。他们要我去参加聚会,我会去才怪呢!有一次哥哥要来帮我擦画室的地板,我的画室要怎样就怎样,要他管么?我大为光火,不让他进来擦。还有一次,姊姊看怕了我僵冷的脸,痛心的问我:‘你还记得怎么笑么?你能不能笑一笑?’高兴笑不高兴笑是我的事,这也要管?我不想多待在家,家对我成了旅馆-一个供我吃饭、睡觉的地方。
我在书店找到林怀民的现代小说与余光中的现代诗,他们闭塞的心境,与我相仿,颇能激起我深处的共鸣,我暗自惊喜,有人和我一样的不满足,与我一样在颠扑中往前。在文字中我与他们神交甚欢。阖上书本,我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。我开始尝试烟、酒,醉在舞会片刻的狂欢中,清醒过来,那种失落感更是无处探寻!这种麻醉的方式跟沉缅在作画的幻境里,没有什么不同,不过是换个方式罢了,结局也没有差别!每当舞会散场后,我拖着疲累的身子,在空荡的大马路上晃,水银灯冷冷的照在我全身,我痛恨的握紧拳头:为什么这世界上会有我?
民国六十四年年初,是我将从学校毕业的那年,也是妈妈流泪为我祷告了七年的时候。我坐在饭桌上,听见妈和大哥在喜乐的交谈着:神今天在地上要得着一班‘得胜者’,得胜者产生于信徒在生活中敬畏主,他们遵行神的旨意,凡事乐于听从主,跟随主的带领,到主再来,他们就要蒙神称许,得着公义的冠冕…。我听不懂他们谈话所指的真正意思,可是他们脸上那洋溢、那不能约束的喜乐,跟林怀民笔下苦闷象征的人们,截然不同。不知不觉的,我在饭桌上逗留的时间越来越长,不知不觉的,我加入了他们的谈话,不懂的地方,就请教他们,我羡慕妈和大哥里面有一种我所缺少的盼望,他们的喜乐也是我所想要的。长久以来,建筑起来与家人隔离的围墙渐渐拆除,希望的曙光照亮我心阴暗的角落,枯死的心恢复了对生命的热爱。
大哥约我去参加聚会,我走出那间长期囚禁我的画室。坐在聚会中,举目看身旁一张张年轻的脸,笑容真诚、眸光清洁。他们读圣经、唱着诗歌,自由的交通,人与人之间毫不设防,也没有什么心机。听他们的话简简单单、实实在在,诗歌的内容很容易明白:耶稣作了我们的生命,居住在我们里面。祂说,我们就说;祂笑,我们就笑。我第一次发现‘人’竟是这么可爱。我脸上僵硬的肌肉放松下来,也露出笑意来了。嗨!我又有了一个新的发现,‘笑’并不难呀!当我的视线碰见弟兄姊妹漾满笑意的目光,我自然而然以笑回应。‘笑’是我们共同的语言;笑是我们心底的爱,涌到脸上来了。
这世界能把什么给一个热爱生命的人呢?我找到答案了,这世界根本没有这项富源。人的生命是万物中最高的生命,连人的生命都无法满足人,就遑论别的生命了。除非有一个更高的生命来充满人的心灵。现在我得到了比人生命更高的,是造人之神的生命。祂来到地上,为要把生命给人,在祂的里面满了生命的富源,祂的生命富有,足够灌输到每一个人里面。只要人的心肯向祂打开,祂的生命进来,生命中的动力、活力、能力都来了,神性里的智慧和知识也来了,人性里各样的美德和品性也都来了。哦!这太好了。
再拿起画笔,我的构思变了,我的画风也变了,不再有冲突高低,我的画室门窗敞开,迎进新鲜的空气和亮丽的阳光,一室和平!在我的每一个笔触里,在我用的每一种颜料里,都有祂随着。谁能不向祂降服呢?当人观赏海天的辽阔,山峰的雄壮,春天繁花怒放的艳丽,纤小至蜻蜓翅膀的纹路,宇宙中用生命来展示艺术的大手法,舍祂其谁?
神荣耀的生命进到我的灵里,我的心向所有的人都开了,被人了解或不被人了解,已经不重要了,我发现已往我认为该来照顾、该来关心我的人,其实更需要我的照顾与关心。从此,在爸爸的藤椅旁有我在座,父子俩谈笑风生;在妈妈的病床边,有我在侧聊天。有一天主感动我写一封信向爸爸认错,并作见证;我一件一件的写着,完成一封很长的信。主耶稣阿!我怎么会那样自私、那样乖僻、那样自以为是?…这几年我是怎样残忍的伤害着家人的心?幸好,主耶稣即时挽回了我!
在一次聚会中,弟兄们请我作见证,我站起来,一道强大的爱流,涌进我的心房,主的爱漫溢我全人,久久不退,我半天说不出话来。透过馍糊的泪眼,我看见一位妇人坐在角落里,暗自拭泪,她就是我的妈妈。在那超过言语所能表达的时刻,只有她最能体会我深处的感受。对我生命的新生,妈妈实在为我受了第二次的产难。
遍寻各处的山岭高岗之后,我一无所获,留下一屋子昏暗没有生命的画。借妈妈的祷告,我的心眼被开启,看见山岭高岗之上的那一位-万有都是本于祂、倚靠祂、归于祂的一位。(罗十一36。)我仰脸望祂,祂的生命这样鲜活的在我里面流动,祂发声,我就与祂响应!对着万物,我满怀深情。哦,主,谢谢你!我今吸取你生命丰美味道,正是‘见猎心喜’!
(见证人 刘葵元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