跃升过文学界限


在一片学商浪潮中,我侥幸的遇见一位好老师,鼓励我:‘这一个时代,能培养许多人坐在银行里;却不容易栽培出一个文学家。’

我一心朝着‘文学家’的方向努力,逼自己每天完成一篇小品文。

………从牯岭街的旧书摊,直逛到后来的光华商场。‘坐拥书城’是我的一大快乐。我的作息时间为便于读书、写作,都改在夜间活动,我成了标准的‘夜猫子’。长年的熬夜,在我的眼帘下留下一圈黑色的眼晕-这个记号在我脸上,将跟着我一生,作为我为这世界出我微力的代价。

我的家庭非常美满。我有哥哥、姊姊和弟弟各一个。爸爸出身黄埔军校,半生戎马,抗日剿匪,战绩辉煌。妈妈毕业于师专,写得一手好毛笔字,把她幼年在长沙所受的书卷气薰陶,全遗传给了我。爸妈互敬互重的情感,给我们四个孩子很好的榜样。早年家中生活清苦,妈妈常煮‘三汤饭’给我们吃。所谓三汤饭,就是将几种剩菜和饭煮在一道,汤汤水水之饭是也!但饭桌上,爸爸的笑话,妈妈的微笑,亲情深浓远胜酒席。

初二那年,有一天我走过我家附近的聚会所,看见哥哥和他的同学都坐在里面聚会。我向爸爸告了一状。哥哥回来后,被爸爸罚站。那天我觉得有点不同,若是以前哥哥认为不合理的,他一定据理力争,甚至一言不合,就吵起来,那天哥哥静静的站着,脸上没有不服的表情。事情因我而起,我却没有愧疚之感,因为我自以为是善意的,去参加‘宗教活动’,多么浪费时间呀!

这件事过去没多久,爸爸车祸受伤,脚上打着石膏。在一个黄昏,我陪爸爸坐在院子里聊天,大门外忽然出现了一位装束端庄的小姐,笑盈盈的向我走来,说哥哥要她来请我去听福音。我不想去,就拿话为难她:‘我去过教堂。我还穿着白袍在唱诗班里唱过。可是我不喜欢那里的作法,他们分配四音合唱的时候,特别看重男女高音。难道教会也这样势利眼么?’

她温柔的笑着,没有反驳,一再的说,‘你来聚会看看!’

我不肯去,她只好走了。一会又来了一个大专学生,又是哥哥请她来邀我听福音,我还是用话把她打发走了。

爸爸继续说在抗战时,他怎样睡在死人旁边,炮弹呼啸而过如何惊险…那是以前我百听不厌的,不知怎地,我没心情听了!顾不得天空阴暗下来,我把爸爸送回屋里,披上外套,向聚会的地方走去。

在聚会中,看那一张张的脸,是一片简单诚实,我就知道跟我以前去过的‘教堂’不一样。这里的空气不是肃穆的静,也不是无意义的吵杂,而是有一股活泼泼的生气在流动,有一个东西叫人的心灵活跃起来。

参加了几次聚会,日子像往常一样流逝。我的性情变了,像哥哥一样,忽然变了!以前因为我的性情比较乖顺,妈妈临时需要差人去小店买酱油、买葱、买蒜,或是垃圾车来了,快拿垃圾去倒,更或是电话铃响了半天没人去接…,这些总是叫到我,不会变出第二个人。平时我一一承诺,到相当的次数,我就会像活火山腹部熔岩滚滚,一爆发不可收拾。但是我已有好长一段日子没有抱怨了,连耐着性子去作的感觉都没有。我是唱着诗歌去完成这些琐事的,我一边作,一边想到主耶稣会喜欢我这样的顺从,主耶稣会喜欢我的殷勤,祂会喜欢我作个快乐的孩子!

在一次聚会中,我把这个小小的改变说出来,教会中的人热烈的‘阿们’盖过我的胆怯,我喜乐得心怦怦跳,原来我得到的东西和他们一模一样-那个活泼泼的东西也进到我的里面了。

一位基督徒问我:‘要不要受浸?’

我这个爱读书的人,第一个反应就是:‘圣经还没有读过一遍!’

‘圣经是一本生命的书,’她回答我:‘你信入主,有祂的生命,然后你才能接受主的话。’

想起以前讥笑信耶稣的人,现在我自己也要加入‘被讥笑的行列’了。我不能作一个自由信主的人么?正迟疑,看见爸爸也来了,而且换好衣服准备受浸,父女对望,我深受感动。爸爸的腿在拆开石膏后,发现受伤的那腿短了几寸,需要把钢钉打入踝子骨,吊铁沙袋硬把筋拉长,再重新上石膏,沙袋渐加渐重,那是扯心裂肉的痛苦,医生说吃止痛药容易引起瘫痪。爸爸面对枪林弹雨是个勇士,倒被自己的躯体折磨得像孩子般的无助!幸好有基督徒来向爸爸传福音。爸爸痛得无奈,痛一阵,他就喊‘哦!主耶稣’一阵,结果睡了一个香甜的觉。从那时起,他就天天读圣经,到能出院的日子,就迫不及待的拄着柺杖来受浸。当天,我们都成了基督徒。

初三下学期,我常到会所和姊妺们一起读书,准备高中联考。年长的弟兄姊妺常送吃的来。我们不知吃了多少绿豆汤、酸梅汤、小甜点、布丁、冰淇淋!真不懂这些年长的人那里来的爱心?他们连我们的名字都叫不出来呢!我觉得主耶稣-好伟大!

考上北一女,太多的活动把我的心情分散,我不去聚会了。在班上我有六个同好都热中文学,难得的是彼此都没有追逐名利的心。我们以建立‘真、善、美’的乌托邦为己任,将自己奉献,耕耘在其中,盼望能为人类找出一条通向理想的路。我们豪情万丈,每周轮流在各人家里聚集,促膝谈心,交换笔记与读新书的心得。诗词中的爱情,离人的泪,历千古而不变,作者捉住一刹那的灵感,把人卷入永无止尽的伤感漩涡里。还有那些故国乡愁之作,那些怀友之情,那些对时间的感叹,真能叫人‘念天地之悠悠,独怆然而涕下’!出口在哪里?通道在哪里?文学阿!文学,你的确是苦闷的象征,不管你在多少风貌里被表现出来,你的背后永远藏着数不尽的悲苦灵魂!即使经过千百年,我们读来,至今犹摸到当年滴在纸卷上的湿痕!

除了‘以文会友’骚人墨客的雅集之外,我还得着一个好搭档,打起桥牌、唱起歌来,那种心领神会的默契,叫同学羡煞!我填词,她弹吉他,我们几乎唱遍所有的班会。掌声、钦佩的目光、轻柔的歌声,交织成一片浪漫的少女生活情调。

高二那年,北一女日、夜间部,加上补校,大约两百班,都卷入壁报比赛的热潮里,我是班上的学艺股长,身负重任,放学后和几位同学留在光复楼又画、又写、又切、又割…。成绩公布,我们班上得了第二名,全班加分,我们领到一面‘亚军’的大锦旗,高高的悬在教室墙壁最显眼的位置上,一时全班同学兴奋的情绪高涨。那天每一个来班上教课的老师,都被我们敲了竹杠,服务股长奔跑于福利社与教室之间,酸梅呀、饼干呀、汽水呀、雪糕呀…,福利社第一次闹空城计。

放学后,同学快走光了,我一个人站在那面大锦旗前面,心里浮起无限的虚空。这面锦旗每年都有不同的得主,我不知道去年是谁拥有它,想来明年的得主也不会记念今年的我!艳黄的锦旗流动着一层醺人欲醉的光泽。就算我的一生是由许多锦旗堆积起来的,又有什么意思呢?终究是‘大江东去,浪淘尽,千古风流人物’。不可避免的,我也将被‘淘’尽。唉!我深处有个东西在回响,我知道,那是祂-我的主!

那个周末晚上,我走进聚会的地方,快两年没有聚会了,我要看一看以前那一批弟兄姊妺还在不在?他们的人生扎实么?主耶稣仍然能满足他们的求知欲么?奇妙!主的名在他们口中依然甜蜜如昔!主耶稣的鲜活并不减当年的色彩。他们是实实际际的在一件一件事上认识神的手,鉴赏祂的美丽,宝贵祂的价值!而我自以为是进入宝山,结果空手而回。这两年,我费尽心血去得来的,他们不在意;他们有的,我缺了!我不能不承认,他们比我兴旺!教会,不只是有‘爱’,教会,何等的有‘生命’!

恢复正常的教会生活不久,有姊妺邀我去参加青年特别聚会,我一进入会场,就被那幅雄壮的景象所征服,会场内弟兄姊妺站在一起,同为着神在地上的经营-教会-而奉献。他们的看见是一个智者的看见,他们的声音是一个勇者的声音,在今生今世,地上有那一个经营比教会更能满足神?地上有那一个经营能存到永远?哦,地上也没有任何一个经营,比教会更能满足人深处的需要,教会里有爱、有光、有生命、有神!他们同声宣告:‘我今将自己交在主恩手中,只望能为教会花费,虽不知前途有何患难或痛苦,若是为教会,何来懊悔!’那豪放的灵是根据一个荣耀的异象,不是文学中理想的‘空中楼阁’,也不是幻觉中的‘海市蜃楼’。教会-‘大哉,敬虔的奥秘,…就是神在肉身显现,…被接在荣耀里。’(提前三16。)文学里那虚无缥渺的境界,如何能与这亲眼所见的荣耀相比?在他们的奉献中,我壮烈的加入了自己!

在大专联考的国文试卷上,我填错一格,如下棋的人,下错一子,全盘皆输。电脑阅卷,粉碎了我原有‘跑出一只黑马’的希望,‘台大国文系状元’的美梦,消散如浮云。我到淡江就读,同学们选我编校刊,我把它当作一项服务,我的心实在被主耶稣、被教会系住了,我不再是文学道上的人了。尤其是参加两次文艺座谈会回来,见到我仰慕已久的作家,他们之间彼此的恭维、推崇,并没有脱离商场的市侩气,叫我这个单纯爱好文学的女孩,不胜讶异,黯然离去。

另有一次,和几位同学去采访一位女诗人,她的丈夫也是位知名的诗人,见到我们,妻向夫炫耀:‘有人来采访我!’夫酸溜溜的:‘你也有人来访问?当年我的作品得到国际奖的时候…’一棒打醒我们‘红粉知己’的幻象。那位男诗人的回忆,给我们‘穷途末路’的悲哀。诗人的河道何其短浅,江郎果真有才尽的一天!他新的作品不再产生,只剩下旧忆了。我们听他们剖析写作当时的心态,叫人感受到血淋淋、惨不忍睹的痛楚。归途上,我不断的对自己说,‘不值得,不值得,一生为传名,一生为一个文学的境界拼上,不值得!’举起伤痛的双眼望向穹苍,夜空中,亿亿万万的星子,闪烁着亘古常在的光芒,月亮也露面了,亲切的望着我,仿佛提醒一个我们共属的秘密,‘哦!主耶稣阿!’我张开手臂,释放的拥抱天地。

是的,主!我没有理由被黑暗吞噬,虽然在混乱的今日,层云密布,但我的里面有耶稣-惟一的太阳;我的外面有教会-惟一的月亮,前面的道路是走向亮光,走向荣耀。我且要为爱出我微力,去将福音真理的光,点燃多人的心灵。

(见证人 甘美虹)